长汀:客家祠堂里永传的“星火”

2018-07-05 17:35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这里的建筑很绮丽,它是从前商人公会、客栈、庙宇的三位一体。”

  著名英国学者李约瑟博士在他的《战时中国的科技》一书中这样介绍长汀城里的客家祠堂。

  枕山临溪的千年古城长汀,一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城内最久经岁月的风骨,当属数量众多的老祠堂,他们像一群智慧的老夫子,向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们诉说着沧桑与荣耀。

  “今即人往风微,而声名悬日月,灵爽薄霄汉。”宋代《临汀志》中《流寓》章开篇如是说。是的,贤人君子旧游之地,空气中往往还留下他们的精神骨气,弥散开来,滋养后人。

  南宋端宗景炎元年,公元1276年,10月。抗元英雄文天祥率军来到长汀,驻节数月,大举募兵,留下了“雷霆驱精锐,斧钺下青冥。江城今夜客,惨淡飞云汀。”的诗句(文天祥《至汀州》),抒发他率师入汀州时的壮志。

  文天祥募兵抗元的指挥所,就在长汀城内刘氏家庙。景炎二年,元兵破汀关,文天祥率部撤出长汀退往广东。文天祥三到长汀抗元的故事广为流传,汀人建有“文丞相祠”祭祀之,明末“易堂九子”成员、文学家彭士望有《丞相祠》诗纪念,诗云:“七十日留参政事,三千里送谪归人。凄惶汴洛无生路,辜负燕云未死身。鹃血空啼号望帝,石工欣羡讬安民。诗成列宿元精在,字字风霜泣鬼神。”

  “临汀鸡鸣最早处,其上有峰曰状元。”清代刘氏宗祠“祠谱”记载刘氏家庙的方位,与今分毫不差。地处长汀城内乌石山高坡之上的刘氏家庙,气势恢宏,建构精巧,为刘氏江南五大宗祠之一。祠堂融祖祠、书院、试馆和纪念堂于一体,占地1000多平方米,光大门就有三个,房间69间。建筑用材极为讲究,所有梁柱皆用上好的大原木,墙体所有的砖块上都刻有“刘祠”字样,足见刘氏家族当年的气派。

  崇文重教的风气,在长汀城老祠堂里,处处可见可感。从刘氏家庙可窥见一斑。

  刘氏家庙内设有“东山书院”和“朱子祠”。南宋乾道年间,朱熹应长汀主簿刘子翔之邀,来到长汀刘氏家庙的东山书院讲学,在汀州兴起理学崇仰之热。朱熹离开时作七律一首赠别刘子翔,诗为《临汀留别》:“剩喜君才老更成,伊优丛里见孤撑。官身未免心徒壮,亲膝频违泪欲横。簿领不嫌春笋束,廉声欲比玉壶清。枉车投翰殷勤甚,安得仁言与赠行。”勉其清勤为官。刘氏后人于是建起“朱子祠”来纪念朱熹,谨记家族荣光与家风祖训。

  刘国轩,明末清初长汀四都乡人。曾为民族英雄郑成功的主将,收复台湾后辅佐郑成功的子孙,被郑克塽封为“武平侯”,后归顺大清康熙帝,任天津总兵,封伯,赠太子少保,回乡省亲时不忘到刘氏家庙祭拜祖先。

  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部入汀时,也曾驻在此祠。

  清代“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回祖籍武平县寻亲时,专到长汀刘氏家庙祭祖,留下了“为肖子难为孝子,做良臣勿做忠臣”一联,至今仍悬挂于刘氏家庙厅内。这幅楹联教育后人:要做孝子,更要做有用的人才;要做良臣,不唯上,能明辨是非,不做愚忠的臣子,要做一个有主见、讲忠诚、敢担当的官员。

  中央苏区时期,中共福建省兆征县委、县苏维埃政府机关就设在刘氏家庙。毛泽东、朱德、刘少奇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在此开展调查研究、进行革命斗争。陈云指导苏区工会运动的名作《怎样订立劳动合同》就是在这里写下。共和国第一任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上将年轻时,在福建省立七中(现长汀一中)读书,就食宿在刘氏家庙,祠堂上厅最上方至今仍挂着“开国上将”匾额,以纪念刘亚楼将军。

  坐落于长汀城中央的汀州龟山公祠,始建于明隆庆年间(距今近440年历史),是明穆宗为褒扬北宋著名理学家、闽学鼻祖杨时而敕建的祠堂。祠内配祀杨时门人、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及朱熹门生长汀人杨方。杨时号龟山先生,“程门立雪”传美名,那日的风朔雪深化为绵长学风,致汀州府化成风美,“户诗书、家礼仪”,“士多达礼而博文”。龟山先生仰慕者众,历朝历代仁人志士临汀州瞻仰龟山公祠者络绎不绝,

  龟山公祠还是开国上将杨成武求学时居住过并接受革命思想熏陶的地方。

  1914年,杨成武出生在长汀县宣成乡下畲村的一户贫苦农民家庭。10岁进城上学,11岁考进福建省立第七中学(今长汀一中)。在长汀县城读书时先后在汀州龟山公祠和省立七中附近的张家祠住宿过。

  杨成武将军在1979年5月16日《福建日报》发表的《汀江红旗——缅怀张赤男同志》文中说:“1927年底,张赤男同志从外地回到长汀城,来担任我们学校的老师,和我同住在学校附近的龟山公祠。在那一闪一闪的油灯下,他向我们讲述他参加的北伐战争,广州起义的战斗情景,宣传马列主义、歌颂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同志的伟大革命实践。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谆谆诱导、娓娓倾谈,经常同我们谈至深夜……这使我更加了解张赤男同志的革命经历,他在我们年轻的心灵点燃了革命的火焰,这对我们是很重要的革命启蒙教育……”

  其时,武夷山南麓的闽西正孕育着一场风暴。张鼎丞、邓子恢等决心在龙岩到长汀一带尽快发动群众,组织暴动,实行武装割据,把闽西的经济文化中心长汀变成革命的中心。汀江两岸的农民运动也正在开展。

  在张赤南的发动下,小小的祠堂天天都有衣衫褴褛的农友来“做客”。张赤男聚集起几十个农友,成立农会。他带头宣誓,发出“同心同德,打倒土豪劣绅,打倒贪官污吏,抗捐税,分田地,为穷苦人打天下”的誓言。龟山公祠俨然成为地下党组织的活动中心了。

  1929年1月初的一个晚上,张赤男对杨成武和几个进步学生说:“我看你们莫念书了,跟我去闹暴动,缴民团的枪,怎么样?”杨成武说:“好啊,走!”

  杨成武从此告别居住多年的汀州龟山公祠,走上了艰苦卓绝、轰轰烈烈的革命生涯。

  1929年3月14日,早春的山花已盛开。长汀城里的180余座祠堂被一支约3000人的军队住满了。看起来像支“穷人队伍”,面黄肌瘦、疲惫不堪。穿草鞋,衣裳打满补丁,装束又不一样,有的农民打扮,有的像个工人,有的穿着国民党军的旧军装。但他们对城中穷苦人好,给穷人分粮送物。

  队伍中的几面红旗格外醒目,中间是个“镰刀锤头”的图案,旗杆边白底上写着“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

  长汀城东大街的周氏宗祠同样住进了红军,来的人一看宗祠里的摆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原来这里开设了一家被服厂,就是红军刚刚打死的汀州军阀郭凤鸣的被服厂,有好几台缝纫机,机子上的文字似乎看不懂是哪个国家的。

  不久后,听到报告的毛泽东、朱德、陈毅来到周氏宗祠,喜出望外,当即接收这个军阀被服厂,改为“红军被服厂”。他们三人联手设计了一套新的军装,列宁装样式。把四散的原厂制衣师傅再找回来,又集中了几乎全城的个体裁缝,总共60余名工人,连日赶制红军军装4000套,每人一套。萧克回忆说:“在第一次到汀州期间,印象最深的是二件事:每人发了4元零用费,每人发了一套新军装,回江西那天,大家都穿新衣服,好神气啊!”

  这是我军历史上第一次统一军装,长汀红军被服厂是党和红军的第一家真正的国营企业,周氏宗祠也因此在中国革命史上贡献了一个“第一”。

  在美国作家史沫特莱的笔下,这段往事成为朱德饱含深情的“美事”。

  史沫特莱1937年在延安采访朱德总司令,写下的《伟大的道路》一书中说:许多有关长汀的情景铭刻在朱德的记忆中,……在缴获的武器中间,有2000支步枪和几十挺机关枪都是崭新的,而且是日本造的。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那家拥有新式缝纫机(日本造)的工厂。……朱将军在提到这批缝纫机时,连声音都变得亲切了许多。朱将军说,“这批机器对我们非常重要,因为在那以前,我们身上的全部衣服都是用手缝的……可是我们现在终于有了第一批正规的红军军装。新军装的颜色是灰兰色的,每一套有一副裹腿和一顶有红星的军帽。它没有外国军装那么漂亮,但对于我们来说,可真是其好无比了。……”又说,“长汀果然是中国革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

  “一要打仗,二要建设。”在中央苏区,毛泽东如是说。

  1933年3月5日,第四次反围剿战斗中,毛泽东在发给前方周恩来、朱德的电报中,曾这样说:“国民党军……有进攻汀州、威胁首都、配合赣敌行动之企图。汀州为我东南根本重地,不能轻易放弃。”

  雄才伟略如毛主席,何以用“根本重地”这样分量的词来形容长汀?

  闹革命走前头,搞生产争上游。

  “上河三千,下河八百。”说的是当年汀江水道上下河段的船只数量。长汀一直是苏区经济最为繁华的中心城市,往来客商川流不息,商贸很是繁荣。

  1929年春,红四军入闽,毛泽东在长汀城辛耕别墅作出“在国民党混战的初期,以赣南闽西二十余县为范围,从游击战术,从发动群众以至于公开苏维埃政权割据,由此割据区域,与湘赣边界之割据区域相连接”这个伟大决策后,开始在长汀城建设了我党我军第一批公营工业和商贸企业。

  长汀城内十多座大祠堂,也因了历史的眷顾,担负起了为革命、为人民的生产,变身一座座国家工厂和商贸企业。繁忙的生产和贸易,虽万般艰难却不可或缺地保障了“军需民用”,无与伦比地支撑起根据地的革命斗争和群众生活,成为“军民共融”的起始。

  如今,穿行在长汀城古街巷,那挂在周氏宗祠、许家祠、阙氏宗祠、林氏家庙、赖氏宗祠、李氏宗祠、赖氏坦园祠、丁公祠等一座座老祠堂门墙上的牌子,“红军被服厂”“长汀印刷厂”“中华织布厂”“中华纸业公司”“中华熔银厂”“红军弹棉厂”“中华熬盐厂”“粮食调剂局”……无不让人肃然起敬,仿佛回到那激情燃烧的革命年代。

  当年中央苏区32家国营工厂,在长汀的约占一半,而大多数苏区国营企业就建在祠堂中。没想到,常人眼里只用于祭祖睦族的老祠堂,竟然承载起了十数万红军部队的军需供应和百万工农群众的柴米油盐。

  中央苏区时期的长汀城,有着红色的上海之称。

  1931年12月21日,一个三十多岁的英俊男人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长汀汀江码头边。这个人就是周恩来,他受中共中央委派,从上海经秘密交通线来到中央苏区。穿行在长汀城内,周恩来不禁赞叹:“汀州的繁盛,简直为全国苏区之冠。”

  “苏区之冠”,这个赞叹不简单。周恩来旧居即中共福建省委旧址前,就是当年福建省职工联合会所在——水东街张家祠堂,想必当年他是视察了长汀城老祠堂里红火的生产场面后,发出的感慨。

  “家家无门板,户户无闲人。”

  时间到了1934年。那年的中秋前一天,长汀南山镇中复村的观寿公祠里,正在紧张地开一场战前部署会。9月23日,中秋节的清晨,我红九军团、红二十四师与国民党3个师的兵力,在长汀松毛岭上展开激战,阻击7昼夜。是为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东线最后一战,为中央红军主力集结大转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民国《长汀县志》记载:“是役双方死亡枕籍,尸遍山野,战事之剧,空前未有。”

  那个九月里,作为红一军团、红九军团的司令部,观寿公祠这座钟家建于清代的祠堂,眼见了红一军团主帅林彪、聂荣臻奇袭温坊的有勇有谋,惊叹于第五次反“围剿”唯一一次大胜利,更是老泪纵横地见证着红九军团罗炳辉、蔡树藩指挥松毛岭阻击战的艰巨与惨烈。

  1934年9月的最后一天,天空飘着雨。观寿公祠门前,妻送郎,母送子,父子兄弟同参军,父老乡亲送红军,泪花与雨水夹杂着,打湿每个人的脸庞。红九军团与长汀当地武装率先迈出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步,观寿公祠因此成为“红军长征零公里处”。

  “家家无门板,户户无闲人”是当年松毛岭战役的真实写照,而今,中复村里许多老屋的门板,还是左右不齐,一扇长一扇短,因了战后谁家的门板都没法认对,找回的已很难成对了。

  远处的山岭上,似有山歌飘来:

  松毛岭上红旗飘,

  红军战士逞英豪,

  岭下人民齐友援,

  军民合作阵地牢。

  1935年的2月,又是一个早春。

  瞿秋白、何叔衡未随红军长征,取道长汀往上海转移,来到了长汀四都镇汤屋村,住在一个月前就转移到此的中共福建省委、省苏维埃政府办公地点——“凝春晖”楚发公祠里。

  村子很小,却有个奇特现象。百户人家纯姓汤,总祠一座,公祠廿余,几家一祠。这些祠堂,许多做了留下来打游击的省委、省苏、省军区机关和企业。那里还有红军将领罗炳辉攻打苦竹山团匪的指挥部旧地——汤氏宗祠。瞿秋白,这位以“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为理想,被毛泽东称为“不亦伟乎”的“瞿老师”,被鲁迅引为知己“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自称“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泥上云梢”的党的早期领导人。何叔衡,这位被毛泽东称作“是一条牛,是一堆感情”“叔翁办事可担大任”的党的元老、“一大”代表。想必那时,两位驻足这些老祠堂前,料峭山风穿岭上,坚韧信念留心头。

  有这样一个细节,红军北上长征之际,瞿秋白把自己的强壮马夫换给了徐特立。这是一个革命者的情怀,他把危险留给了自己。也许那时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却依然想着革命的成功,对革命胜利充满感情和信心。

  不几日,瞿秋白、何叔衡行至长汀水口小迳村遇敌,何叔衡牺牲,瞿秋白被俘,6月18日于长汀罗汉岭英勇就义。

  红军离开了中央苏区,闽西革命之火并未熄灭。曾经迎来“民权革命”为宗旨的红四军首次入闽的四都镇赖氏宗祠、温氏宗祠等那些老祠堂,重新成为了坚持游击战争的福建省委、省苏、省军区及红色银行、兵工厂、卫生材料厂、红军医院……

  其后的三年,长汀军民按照毛泽东教导的思想和方法,独立自主地开展机动灵活的游击战,打破国民党军的反复“围剿”,保存并发展了党组织、红军游击队,开辟了大片游击根据地,做到了“二十年红旗不倒”。毛泽东曾经称赞说:“你们三年苦斗有很大的功绩。”“你们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保留了这么多干部,保留和发展了部队,保留了20万亩土地,保卫了苏区广大群众的利益,这是伟大的胜利。”

  正如长汀四都一处老祠堂门上一对木刻楹联所言:“革命萌生此间引燃星星火,逢春蛰起到处皆闻殷殷雷”

  这对联究竟何人所撰未知,看着它,眼前飞扬过风雷激荡的英雄故事,耳边响起血与火的年代里枪炮声隆,心里想:

  祠堂里的星火,定会永续相传。(卓国志)

编辑:钟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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